父亲,厚重而无言

人世间有一种爱,它是用心传递的,这就是父爱。父爱不同于母爱,它具有极大的隐蔽性,是厚重而无言的爱,是震憾心灵的爱,要读懂它必须用心灵去感悟、去品味。

按照故乡的习俗,农历七月半与清明节一样,都是祭奠已故亲人的日子。而今,我远在他乡,不能亲临父母的坟前祭拜,只能于夜间在他们的遗像前,供奉一些食物,点燃香烛,寄去思念之情。

月光下,香烟缭绕,缓缓地飘向窗外往北而去,朦胧中,随着飘荡的烟雾,我似乎又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。母亲依旧在厨房里忙碌,而菜地则成了父亲常去的地方,他在菜地忙活的身影,一直就是留在我心中最深刻的记忆。父亲中等身材,略瘦的国字脸上两道浓密而又乌黑的眉毛,睫毛里闪动着一双锐利而又有神的眼睛,给人是一份坚定和执着。这个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父亲,虽然患有严重的职业病,但他用勤劳的双手,以及并不宽阔的双肩挑起家庭的重任,让妻儿老小在那个艰苦的岁月里,能够吃饱、穿暖,快乐幸福地生活。

在我的脑海里,关于亲生父亲的忆记,几乎没有一点印象,而父爱也自然成了一片空白。因为在我还是婴孩的时候,生父因患咽喉癌医治无效而撒手人寰,抛下了我与母亲。父亲走后,母亲带着我,靠那微薄的抚恤金艰难地生活了很多年后,为了使生活安定一些,母亲在媒人的劝说下,从众多的人选中挑了一人。不久,母亲带着我走进了另一个家,从此,继父就成了我的第二个父亲。在那个新家里,有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。父亲虽然比母亲小几岁,但是很疼她,由于母亲身体不好,除了做家务外,外边的活,父亲从来不让母亲插手。然而,一家六口,不论家务或是其他方面的事,都是挺让人操心的。

那时的父亲已患有严重的矽肺病,按煤矿规定,矽肺病达两级以上的矿工,就不用再下矿工作了,一般都被安排到地面较轻松一点的岗位上班,除了工资福利待遇仍与下矿时一样,另外还多了一些营养津贴。父亲后来的工作就是专门为守门卫的人员顶替轮休,一周就三、四天的时间上班。父亲是一个很能吃苦的男人,为了使家里的生活过得好一点,父亲在工作之余,常常到菜地里去忙,因此,家里的蔬菜、瓜果之类的几乎不用去买,由于丝瓜太多,经常因吃不完而送给邻居们。逢下雨时,父亲就会全副武装,穿起雨衣雨裤和长统胶靴,带上渔具到河边去打鱼、捞虾。家里人多,加之河里的鱼味美鲜甜,打回来的鱼通常都会被我们一扫而光。每次剩下来的虾却特别多,母亲便把河虾洗干净后再用盐腌一下,然后就放在火上焙干。而每年开春以后,父亲会更忙,因为山上的山笋、山蕨在这个季节里特别多。每一次采回来笋、蕨,不仅能满足家人食用,而且还会有大量剩余。母亲便把这些暂时吃不完的笋、蕨整好,再放到开水氽一下,然后拿出去晒干,作冬天的备用菜。因为家里有了父亲的第二职业,所以,家里的经济才略显宽松,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。

儿时的我虽然很倔强,但遇事讲道理,决不会无理取闹,故而,被公认为是一个很听话孩子。在村子里,不论父母、兄弟,或是邻居都与我合得来。只是弟弟因为仅小我十个月,所以,他什么事都不肯让我。我在家里不用说被父母打,甚至于挨骂都是极少有的。不过,仅有的一次被父亲打,是因为隔壁家那九岁的患癫痫病的女儿死了,我与弟弟老是抢着要进去看,父亲不允许。然而,好奇之心驱使着我与弟弟绕到后门想闯进去,结果又被父亲逮住了。也许是幼小的我们太顽皮,竟然挣脱父亲的手执意要进去。就在这个时候,父亲扬手给了我与弟弟一人一耳光,被打的我们才老实了许多。然后,父亲把我们拉出了人群,心情十分沉重地说:“小祖宗,不能进去看的,那里煞气大啊!(家乡迷信说法:短命鬼会找替身的)。”我知道父亲那样做,是怕我们受到莫名的伤害,他希望我们健康地长大。

父亲没有文化,谈到读书,他会深深的叹息,自责地说自己当了一辈子的睁眼瞎子。故而,每逢我做功课或是抄抄写写,父亲便会在一旁看,尽管他并不认识我写的字,但他脸上露出的是满意而又欣慰的笑。父亲因为不识字,也因为我特别爱读书,所以,他对我的书本资料都视同珍宝。连一张纸也不会丢我的,在他眼里,我的书本都是很重要的东西,写了字的纸和没写字的纸都不能随便乱丢。因此,当我读到高中时,在家里人多柜子少的情况下,父亲仍腾出一定的空间,把我的书籍等全放进柜子。这个放书的柜子,父亲不准任何人随便动那里面的东西,为防丢失,他还特意加上了一把锁。只是许多年以后,父亲辛辛苦苦为我保管的书本,如诗词格律、唐诗故事、名作欣赏(期刊)、文史知识(期刊)等贵重的文学资料遭遇劫难,全没有了以后,这件事也成为我一生的心结,一个充满痛、亦充满恨的死结。从那以后,我发誓不再买书,这么多年的光阴我除了与电视为伴,我似乎真的与书绝缘了。不过,常常在想起这件事后,仍会暗自流泪,我想如果父亲泉下得知的话,他也一定会难过的,因为他太了解我了,他知道我爱书胜过爱一切。

不知道是我太懂事,又或者说很不懂事,因为我自从来到这个新家后,虽然父亲和兄弟都对我很好,但我总认为隔着一堵厚厚的墙似的,所以,我一直以来都不肯叫父亲一声爸爸。这对于疼爱我的父亲显得很无奈,甚至于在别人问起时,他有点啼笑皆非。不过在我十几岁时遭遇一场大病以后,情况却有了明显的改观。也许是因为父亲每天步行十几里路来医院看我,在我的病情没有任何起色的情况下,他显现的那份焦虑、不安丝毫不亚于母亲。他主动与医生一起研究我的病症,拿很多病例作比对,排除了疑似“脑膜炎”的诊断,并要求医生按重症感冒来治,不久,病情得到好转。自此以后,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原来他真的很疼爱我,既在乎我的健康,更在乎我的生死。病愈后回到家里,当我第一次改口叫他爸爸时,我的这一叫,竟让当时的父亲激动得不知所措,那高兴的神情没有一丝的刻意。不过,事后我自己也感到惊奇,那一声“爸爸”怎么叫得那么的顺溜!记得那天父亲还特意买回很多好吃的菜,并亲自下厨。

“孝子不生慈父之家”父亲因过于疼爱儿女而远近闻名,也许真的应了那句古训,在慈父的溺爱中长大的孩子,是不会好好孝顺父母的。任何一种父爱里都包含着望子成龙、望女成凤的期盼,同样受父亲的教育和疼爱,为什么却有不同的结果呢?家中二哥和我是从未给他惹过是非的,而大哥和弟弟简直让父亲伤透了心。特别是弟弟,除了不近女色之外,“打、砸、抢、赌、毒”这些坏事几乎干尽,在人生的正道上越滑越远。父亲是个老党员,又是一个极爱面子的人,家门不幸,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。过于自责的父亲,刚开始,只是不断地干活,从早到晚都到菜地里去忙,后来就渐渐地开始不说话了,显得非常的忧郁。原以为大哥、二哥都参加工作了,家里的经济日趋好转,父亲应该可以享清福了。然而,两个儿子的骤变,让他处于极度的失望中。好在还有二哥,他向来就很疼父亲,如遇父亲生病住院,二哥二话不说就会请假回来,他在父亲跟前尽孝道是众口皆碑的。因此,二哥成了他唯一的安慰,只是父亲终究是没有享受儿子福的命。不久,二哥患病去世,这对父亲的打击特别大,也因此使他患上了心脏病,最终也死于心脏病。二哥走后,父亲心灰意冷的,原本就清瘦的他,变得更消瘦了。看到这种状况,我也曾多次安慰父亲,我会像二哥一样照顾他的,希望他不要太忧伤,要宽心一点。因为父亲是拿退休工资的,不存在要谁来赡养,他需要的是一个精神支柱。跟父亲聊得多了,他也稍显开朗了一些,但心中的那份痛始终无法割除。

父亲的晚年是忧郁的,不为钱愁,也不为生活忧,只是非常的孤寂。父亲离去的最后一个春节,是我伴随父母一起度过的。往年的春节,因为父亲的身体还可以,所以,家中成员都是回到父母这儿来过年的,而我就在单位值班。这一年,单位仍按惯例安排我春节值班,然而,父母的身体却不如从前了,他们已不能再为过春节而劳累奔波了。可是,已成家的兄弟都不愿接父母一同过年,听到这个消息,我十分难过,我知道现在的父母不但身体差,而且更孤单。兄弟的做法一直令我耿耿于怀,也让我无法想象,一个带薪的父亲,在自己年迈多病需要照顾的时候,竟然得不到亲生儿子的关照,也连想到他们家去过一个年都那么难。而在此之前的每一个春节,他们都是携家带口的,不用花钱又不用干活地跑到父母这儿来吃上三、五天的。在难过的同时,我又有些埋怨父亲,因为有很多次叫父母过我那里同住,然而,父亲因为放不下那两个兄弟,所以,每次都拒绝。为了回家陪父母过年,我跟领导好说歹说,坚决放弃值班,就这样才得以回到家里去过年。因为那时父母家没有电话,当我出现在家里的时候,父亲的眼眶湿了,在他转身的那一刻,泪珠终于无声地滑落。

“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”父亲的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,且反复无常,不过,谁也没有想到父亲会走得那么快。父亲临走前的二天,我回家见他还好好的,而且父亲因为太高兴,竟然把我买给他的呢子大衣等,那些舍不得穿的衣服全部穿上。穿上中统呢大衣和笔挺的毛料裤,再配上被擦得铮亮的皮鞋,使平日朴素的父亲面貌焕然一新。没想到第二天,父亲便住进了医院,第二天夜间的九点多钟就去世了。父亲是遗腹子,来到人世间时是清清冷冷的。父亲在弥留之际,多么希望能见到自己的亲人,然而,等到最后,也等不到那两个在别人家打牌的儿子,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了。

“养儿防老,积谷防饥。”儿时怎么苦,父母都不曾抛下我们,而是尽最大努力,让我们过得比别人更好。而父母年老时,我们应该像一根拐杖一样,搀扶、支撑他们走完人生路。遗憾的是,我们都没能像父母疼爱我们一样去爱他们,让他们能拥有一个幸福的晚年。而我却因常年在外,不能在他跟前尽孝,所以每次想起父亲,就感到很惭愧,因为我回报给父亲的爱太少。父亲用无私的爱为我填补了父爱的空白,让我得到了人世间最珍贵的父爱,并温暖我一生。

我不知道人们眼中的幸福是什么?如果把幸福单纯地定义为高官厚禄、荣华富贵,那么,我们的生活便不幸福。如果把幸福定义为患难与共、彼此关爱,那么,我们的生活是幸福而又快乐的。父亲的一生是朴实而又勤劳的,他不仅让我看到了父爱是责任、是凝结在生活里的不辞辛劳,同时也看到了,贫穷并不是最可怕的,最可怕的是缺乏斗志与懒惰。

父爱无言,它是羞于表达的,它让我们沐浴在爱的阳光下。父爱深沉,它是疏于张扬的,它使我们在沉静中感受温暖。父爱如山,它是巍然厚重的,它为我们支撑起明媚的天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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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本文由 子衿 发表于:2023-06-09 18:12:13 。